南京师范大学文学院教授 郦波
嘉宾小传
开心上课,平淡生活。这是南京师范大学文学院教授郦波的幸福追求。
他在《百家讲坛》上讲授的《大明名臣》系列,广受欢迎;他在《中国诗词大会》上的点评,深入人心。然而,聚光灯下,并非他习惯的场所;课堂,才是他怡然的地方。他曾笑言,自己最大的爱好就是上课,如今爱好成了职业,弄得连业余爱好都没了,“不得不”再培养了武术和民乐这两个爱好。
为备课,他常常一个人在秦淮河边慢慢地来回踱步,细心揣摩、体悟历史人物的内心与命运,仿佛着了传统文化的魔。
主持人:接下来为大家演讲的是南京师范大学的郦波教授。我今天第一次见到郦波老师,我发现电视里把他拍得太过老成持重,其实他完全是中国学术界的“小鲜肉”,那么清秀。(全场大笑)让我们欢迎郦波教授上台。(全场鼓掌)
《静夜思》的原貌不是我们背诵的那样
非常荣幸可以在这里跟大家一起交流,我本来想讲一个轻松的话题,但听了陈尚君老师的讲解之后受到启发,心有戚戚焉,于是临时起意想换一个题目,在这个大雅之堂讲一个真正和诗歌有关的话题。具体来说,我只选一首诗来讲,这是一首五言绝句,那就是李白的《静夜思》。
虽然陈尚君老师告诉我们,我们学的《静夜思》是一首后人篡改过的“假诗”,(全场笑)但是为了纪念我们这么多年学的这首假诗,让我们一起来朗诵这首《静夜思》(在郦波指挥下,全场观众齐声朗诵):床前明月光,疑是地上霜。举头望明月,低头思故乡。(全场鼓掌)
这首《静夜思》真的是深入人心,深入我们的灵魂,对这首《静夜思》大家确实耳熟能详。但是有关这首诗,其实存在三个问题。
第一个就是版本问题。这首诗在宋代以前,在比较有名的唐诗选本中,比如北宋郭茂倩的《乐府诗集》、宋洪迈的《万首唐人绝句》中,都是陈尚君老师刚刚说的那种版本:“床前看月光,疑是地上霜,举头望山月,低头思故乡。”请注意,其中有两句诗和我们以前背的不一样。
而且更重要的是,在宋元以前的大多数版本都是这样。我们知道,唐诗是中华民族诗词宝库里的一个标杆、一座丰碑,宋人对唐诗非常推崇,所以由此可以证明,李白的《静夜思》的原貌,可能以这种版本最为贴近。
还有一个非常重要的旁证,就是传入日本的《李太白文集》中,这首诗也是“床前看月光”“举头望山月”,日本人一直延续到今天的卷本还是这样。以日本人对唐诗的推崇,就更证明那确实是李白原来的诗作。
但是自明清以后,我们今天背诵的《静夜思》为什么会是这样的面貌呢?在对后人影响巨大的《唐诗三百首》中,《静夜思》已经是现在这个版本了。而根据考证,不光是我们现在看到的这个版本,事实上,跟原作不一样的版本,大概不少于8种,甚至有学者提出有多达50种版本。你想想,总共五言四句20个字,有50种版本,中国人的山寨和改造能力实在是太强了!(观众大笑)
由此我想问一个问题:李白在唐诗中具有崇高的地位,连日本人都不敢轻易改李白的诗,为什么我们中国人把他的诗改成这样,而且不只是改一个版本,而是几十个版本呢?这个问题将在最后揭开谜底。
“床前明月光”的“床”究竟是不是床
除此之外,还有两个疑问。
一个是音律上的疑问。我们现在都读成“静夜思(第一声)”,有人主张这个“思”应该读成第四声,是仄声的“思”。
在古诗词里,“思”有两种读音。如果是动词,比如相思、思念,可以读作平声;如果是名词,尤其是表达悲伤、抑郁、哀愁的情感时,就要读仄声。所以,“枯藤老树昏鸦,小桥流水人家,古道西风瘦马。夕阳西下,断肠人在天涯”,这首《天净沙·秋思》,在如此哀伤的愁绪下,题目中的“思”应该读作第四声。
但我个人认为,《静夜思》里的“思”应该读作平声不是读仄声。为什么?第一,《静夜思》的“思”可以当名词,也可以当动词。静夜里的思念,就是名词;静夜里思念,则是动词。即使是名词,它本身表达的情感也不是哀怨,我个人理解那是一种非常纯净、清澈的情感。第二,“静夜思”三个字,“静”和“夜”本来就都是仄声字,如果“思”也读仄声的话,读起来会很拗口。所以我主张还是读成第一声。
还有一个问题比前两个问题曾经引发的争议都要大,这是一个有关训诂学的问题:这首诗的第一个字,“床前明月光”的“床”,到底是哪张床?
之前有人提出,这个“床”根本不是睡觉的床,而是胡床,是小马扎,是古时一种可以折叠的轻便坐具。这种论点一经提出就在社会上引发了争议,连搞科学研究的方舟子也专门写了一篇文章。
其实,按照《说文解字》的解释,床是安坐之器皿,甲骨文中的“床”是一个支撑物,可以坐下来,也可以睡觉。像我们所熟悉的魏晋时期“东床快婿”的故事,故事中的王羲之当时应该是坐在东边的凳子上看书。
另外有一个著名的典故,证明“床”是胡床,是小马扎。那是发生在南京的一件事。有一天,王羲之的儿子王徽之来到一个渡口叫萧家渡,突然看到对面来了一队人马,一位丰神玉朗的男子坐在马上,王徽之向旁人一问,得知此人正是名士桓伊。于是王徽之提笔写了一张纸,让小童呈给桓伊,上写“闻君善吹笛,试为我一奏”。桓伊当时已经是荆州刺史,地位显赫,但他看了看对面的王徽之,就“下马踞床”,为王徽之弄梅花三调,这就是著名的“梅花三弄”的由来。这里“下马踞床”的“床”就是指胡床。
但是我不同意《静夜思》中的“床”是小马扎,因为如果坐在小马扎上“床前看月光,疑是地上霜”,那就不是26岁的李白,而是6岁的李白;那就不是李太白甚至不是李大白,而应该是李小白。(观众大笑)否则太无厘头了,所以我不同意“床”是胡床。
又有人说,这个“床”是通假字,通“窗”。因为《静夜思》的配画里,大多是李白站在窗前,看着远山和月亮。远山和月亮,用一扇窗把它们同框,就是“窗含西岭千秋月”。虽然这确实很有意境,但没有其他方面的证据支持,所以我个人认为这个床也不是窗。
李白经常写床,不光是《静夜思》,著名的《长干行》里也提到了床。“妾发初覆额,折花门前剧。郎骑竹马来,绕床弄青梅。同居长干里,两小无嫌猜。”这其中的床是什么呢?回到许慎的《说文解字》,床是安坐之器皿,就是一种人可以坐下去、躺下去的支撑物。
因此,床就是一种支撑物,不光支撑人,还支撑物。比如“琴床”,还有现代的“车床”、“机床”。对古人来讲,床还有一个非常重要的应用,与古人的生活息息相关,那就是井边打水的支架,包括井栏周围砌的石栏,都叫“床”。因为经常采用石砌,所以也叫“银床”,古人在诗中经常这样用到。所以我认为,《静夜思》里的“床”很可能就是这个“银床”,指院子里的那口井。
为什么呢?因为井文化在古代的农业文明中非常重要。我们到一个地方去生活,家里一定要挖一口井;如果是聚族而居,一个村子的人可以共用一口井。有一口井就有家,就有故乡,所以,当我们离开家的时候就叫“背井离乡”。古代还有一个重要的制度是井田制,所以井文化就是家文化,就是故乡文化。
虽然诗在远方,但是文化传承从未断裂
解读完这个问题,我们对《静夜思》就有了更深的领悟。
一个深秋时节,李白当时可能在屋中隔窗而望,也可能在院子里,创作了这首千古绝句。开元十四年,也就是公元726年,李白刚好26岁,他出川壮游天下,从南京来到扬州。之前诗人张若虚在扬州的扬子江边写了一晚上的月亮,写就了“孤篇压全唐”的《春江花月夜》;李白来到扬州,写的则是一瞬间的月亮。
当时李白出川的时候携带的游资已经差不多用完了,有人说他在扬州刚好又病了,住在客栈里。在他看来,秋夜的明月,“疑是地上霜”。“疑”表示一种很恍惚的状态,染病在身,客居天涯,这个时候庭院里的月光重重叠叠,让他产生了一种错觉。
“举头望明月,低头思故乡”,一举一低,这叫俯仰。王羲之在《兰亭集序》中说,“仰观宇宙之大,俯察品类之盛”,那是刻意的俯仰;李白的俯仰则是我们平常人的一举头一低头,就是一瞬间的心理活动,人人皆有,只不过李白生花妙笔,把他在时光长河里的这一抬头一低头,写进了诗篇。
所谓瞬间即永恒,这个世界上有永恒吗?没有永恒,唯有最短的瞬间可以凝结成为永恒。月光那么干净、那么纯粹、那么清澈,越简单、越简约就越纯粹、越清澈,也就越永恒。
所以你想想,原来的李白诗作,为什么到明清之后会变成现在这个样子?区别就在于它被简化了。“床前看月光”,其中有动词,是一个动作;而“床前明月光”是一个短语,没有主谓宾了。
其实,汉语在语言学中属于分析性语言,其他的语言则大多是综合性语言。综合性语言是靠语式、结构、复句,格的变化、时态的变化组合起来的,汉语则是靠语义的丰富性组合起来的,所以汉语特别注重实词的运用。
因此,在辛弃疾的《西江月》里,“明月别枝惊鹊”,这个“别”字不是一个动词,是指别的本意,原来甲骨文里“别”是骨肉分离的意思,这里是指一个特别斜出的旁枝,所以“明月别枝惊鹊”,后面对的是“清风半夜鸣蝉”,这是一个名词性的对仗。“床前明月光”,省掉了一个动词,使词意更加丰富了。“举头望明月”,去掉了“山”字,也使意象变得简洁而纯粹。当所有的意象都变得简洁纯粹、玲珑剔透,我们的情感也就变得简洁纯粹、玲珑剔透。
为什么李白的原作后来会变成今天这个样子?这是因为我们华夏文明源远流长,因为诗不远人,诗存在于每个人、每个普通你我的心中,所以李白的《静夜思》印证了中国的诗歌不光是有作者、有版权的,还是全民创作的结果,是时光积淀的结果。(全场鼓掌)
所以我说,唐诗不光是唐人的诗,还是我们的诗,虽然诗在远方,但是其中的传承从未断裂。华夏文明薪火相传一直到今天,远古四大文明中只有华夏文明延续到今天,为什么?我经常思考这个问题,这是因为华夏文明有着时光的沉淀、文化的传续,以及全民的价值与情感投入。
所以你看,即便陈尚君老师说董卿老师要去台州了,我们还可以送别董卿老师,让我们一起对董老师说(指挥全场观众一起朗诵):莫愁前路无知己,天下谁人不识君。谢谢大家!(全场鼓掌)